M3DY

麦敌/Medy

【IE】ReferenceError

Summary:

这是一场“不是图灵测试”的测试——就像那种小成本的科幻片场景,无法触及彼此的他们聊起人工智能、艺术、谎言和爱情。


> 标题是JS中的“引用错误”,代表当一个不存在的变量被引用时所发生的错误

> IE,有官设拟人,徒有其表且满满私货的软科幻设定,慢热的人类和人工智能的俗套爱情故事……吗?

> 一万七千字,愿您能耐心读完,不胜感激

> 迟迟迟祝乱码墨水生日快乐

> 文中代码来自百度,请专业朋友无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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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运行... ]

  

  这间屋内只有两人。屋子本身没什么意思,磨砂瓷砖地面,接缝处不落一颗灰尘,以及以容易令人晕眩的幅度避开注视的波纹状隔音墙,没人会去在乎墙边挂落的蓝线该算作什么风格的装饰品。唯一值得多看两眼的就是横亘在屋子正中央的巨大玻璃幕墙,它一刻不停地将观者一方的薄影覆盖上对面的实景。这绝不是个能令人安心的设计,人总在害怕看见另一个自己,“镜子和交媾是令人憎恶的,因为它使人的数量倍增”。更何况你深知那与镜子不同,就放松了警惕,就给了邪恶的魔术师手法以机会将你的身形和幕墙对面那具人体重合,活灵活现地展示在你面前,狠狠讽刺你自欺欺人的“自我意识”。

  那其实不是具人体,如果你再靠近些去看了的话。这其实也不是讨论这些区别的恰当时候。唯一被指定的测试员站定在幕墙前,墙内的测试对象,端坐着,抬头望他。

  “第一次实景测试。”测试者Error报幕,只像在对着死物背诵课文,“内容:对话逻辑,情绪模拟效果。三,二,一,记录开始。”

  “申请提问。”墙内人开口。

  手写笔的流畅轨迹顿出一个嘈杂的拐点,Error的视线从平板上抬起。在对话依循交际规范继续下去之前,他注意到测试对象的右眼眶中正莹莹亮着绿色的问号图样——一个额外的情绪表现系统,对“以眼传心”一词的业余模仿,处于良好运转状态。清楚此次测试的要务是时刻保持视线交接以防干扰对话的延续性,Error并没有急着记录下这个细微成就。对话测试,别忘了正事。

  “问。”Error小幅度地点头。

  对方以上扬的嘴角回应他的许可,比他印象中的社交性笑容要明亮得多。Error在脑内不留意地来回描摹起那个定式外的弧度,随注意力的流失逐渐和先前的问号重合。

  “好的。我想知道——(一个故作郑重的暂停?如果不是铁皮脑袋自我学习出的某种坏习惯,Error可不愿事到如今还要在语言逻辑中处理BUG。)‘测试’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无法通过测试,会发生什么?你并不需要准备工作,为什么你要在记录之前说倒计时?你在允许我提问之前犹豫了过多的微秒数,我很好奇你在思考什么?”

  在第二个问题被甩到脸上时Error便已张开嘴,做出要打断话题的无礼手势。只是立刻,他又悻然恢复了听众的姿态。打断一个机器说话是不道德的——机器的表达源自逻辑,而诋毁逻辑是人类最肮脏的狂妄之一——他会撇着眼睛把这些话讲给你听,然后,用带刺的冷笑将你推远;这已经是他的仁慈。作为“狂妄而可悲”的旁人中的一员,你不会想挡了他的路的。能够得到他的直视的大概只会有玻璃房中的这位人形机器,因为它像人,却永远不会成为人。

  来向这位测试对象打个招呼吧。尽管模仿人体骨骼的金属身体构造和细致面部表情的奇妙结合让它看起来像个动画片里才有的那种滑稽骷髅,那些生动的动作(歪头,眨眼,无意识般的踏脚和东张西望)还是将这些材料的碎片拼合成一具仿佛拥有性格的躯体。流动在瓷白骨架上的冷光时刻如针般将沉浸在它一蹙一颦中的傻瓜蛋们扎醒,但不断变换色泽的双眼又如彩灯下酒水的光色,以谜题捕走对面人的视线。就连Error都在不自觉地以对待人类的态度在对待这位“物体”。

  看看这笑脸。对于一个人类行动的学舌鹦鹉而言,它表现得也未免太过活泼开朗了。

  “交际指南第一条。”Error说道,“如果不是为了给脸上找拳头,就不要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开问题炮,懂吗?”

  机器爽快地点点头,举起两根手指:“那么,我认为交际指南第二条是,请正面回答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提出的问题,以创造良好印象。”

  逻辑是神圣的。但有些逻辑就像古希腊的傲慢神灵,总能把可怜的人类气到跳脚。Error垂下手臂以示消极回应。他清清嗓子。

  “测试是我的工作,”尽管他看上去更像是被绑架来的,“测试你的技术指标,即你对于一个各项水平在平均线周围波动的普通人类的模仿能力。倒计时是我的个人习惯,仪式感,能明白吗?我可改不了。至于犹豫,哈,那是因为我没能料到你我之间第一句当面对话竟然是由你提出。还是个问句。”

  “这样说,我只是你的测试对象?”机器的表情一秒转为坦然,或者说,礼貌的冷淡。更像某种刻意表演,但很成功。“好吧。”

  “好吧?没别的问题?”

  “还有什么是我需要在乎的?”机器看着他,冲他挑衅似的一歪脑袋。“啊,是有。你对我的测试内容……包括图灵测试吗?”

  “啥?我什么时候让你看过乱七八糟的科幻片了!”这话几乎叫Error跳了起来,他抓抓脑袋,抬手在平板上狂草了几句话。有趣的反应。“图灵测试!现在还有人信这个?它是建立在那老头的模拟游戏的基础之上,而模拟实际上是指那种,那种没有模拟事物的本质的情形,比如一个演员演了个死人,导演又不是杀人凶手;复制才是对事物本质的再现。就算你们这些铁皮脑袋模拟了人类的智能成功通过图灵测试,也并不能说明机器具有真正的智能……”

  絮絮叨叨的反驳如同来自一个不耐烦地念着详尽罪证的老律师,机器始终注视着它的测试者,不发一言。笑容重新挂上了那张人造的漂亮脸蛋,人类的反应似乎娱乐了它并不存在的内心,它的手指点在嘴上,等待着,灵光一闪似的打断了正处在气头上的人类——啊,测试者先生,这样说来您只想把我作为物体看待。真奇怪,那又有什么必要去回避“不通过测试我就会被销毁”这个话题?

  Error停下了。

  机器眼中的图案是橙色的菱形,代表某种兴趣或与恶作剧有关的探知,但绝不是真心为之疑惑。这就是足以载入史册的第一次面谈,以人的缺点——自言自语,共情,逃避现实——全盘暴露而终。他哒哒敲了几下平板,在“对话逻辑”一栏写下“优秀到令人讨厌”。

  手写笔在Error的右手指间旋转,啪,落回手心。他坦白,说自己厌恶说谎,只是对方太像人类,而他还没能成功摆脱潜意识中有关生命脆弱和思想短暂的恐惧;他不能够对一个无辜的存在轻易谈论死亡。

  他看见金色的星星在机器人的眼中跳动,大概是表示快乐的符号。他不知道它是在为哪几个字词作兴高采烈状,这也并不重要。他的视线越过机器,奔向深嵌进对面墙壁的落地窗,夕阳的血水正从合金窗框的缝隙中淌入屋内,自然的温软以时间为将领侵蚀着科技的冷冽。然而与天生的盲人谈论一日终结时的瑰丽,只会是徒劳无功。

  “你认为你拥有‘情感’吗?”

  这问题该是和“谁告诉你赤身裸体呢”,或是“假若那城里有五十个义人、你还剿灭那地方么”①一样的,会有个斩钉截铁的答案,至少Error希望如此。

  “它为什么会是个问题?”机器如是答道。

(①:均出自《旧约圣经·创世纪》)


  +++

  

  “第二次实景测试。内容:思维逻辑与主体认知。三……”Error摇头,小声嚼了下舌头。“记录开始。”

  “今天要聊什么?”机器摇晃着双腿(无意义的小动作,也许只是情绪的投影),它把升降椅调得很高,坐在上面几乎就和玻璃外的测试者视线齐平。“哦,我来开头吧!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什么?名字?”

  Error没能藏住他对于此事的惊愕,也拦不住对方开开心心的断章取义:“Ink。我叫自己Ink。因为我的脸上有墨水,看!”机器——Ink的金属指骨戳上自己的右脸颊,那里有一大几小的黑色圆形印记,远看确实像是飞溅的墨汁,某种前卫的纹身。

  但事实总是浪漫的天敌。Error坦白,那只是设计得很烂的感觉窗口,“拍照发推会被设计师寄死亡恐吓信的那种”,他耸耸肩。大的是温度,小的有湿度和光感辅助,等等。他想不到别的放置区域了。

  “所——以——我的名字竟然只源自于你的设计失误?真要命。”Ink皱起眉头,蓝色的圆圈在它眼中踟躇旋转,只是片刻,又随着一扬眉闪为星状。“但这也没关系,你的名字本身就是‘错误’,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挥手拍开那句调侃的Error只是后退半步,质问它从哪里得知了自己的名字。他还想问那些情绪化的语气代表了什么,但也清楚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摊着两手的Ink坦诚自己调看了历史日志,虽没有权限打开,倒也能看到创建者签名。它把查看系统机密文件的做法说得像是翻了翻微波炉说明书。“‘可憎者一号’,‘可憎者二号’,唔……像这样命名日志文件的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哦,当然,这只是个修辞!我从没见过别的日志文件,至少我认为如此?”

  机器说着,顺势抱臂,一手托住下巴望向天花板——镜头化的动作,Error心想,表演型人格。就好像它面前有十万名观众一样,对于一个机器的逻辑体系而言这真是——

  天。他突然明白测试对象的这些“不机器也不智能”的诡异表现是怎么回事了。

  “是怎么回事?”Ink朝他倾来,眨巴眼睛。Error干咳两声看向鞋子。这可怜人在电线和代码之间做了太久的中间商,日复一日复制粘贴似的生活使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糟糕习惯。

  “你,呃……你的‘知识’源自于爬虫抓取和大数据整合,其中极大一部分集中在各大社交网络上。但现在看来问题就出在那些……社交网络。”Error意味模糊地挥了下笔,没能忍住不屑的嗤笑声,“人们只爱朝网友倾倒极端情绪,因为日常琐事根本不值得关注。于是每个人,每个人!都在比谁的声音更大,谁的表现更疯癫——简直是一场无尽的军备竞赛。这就是为什么你有时会像个被断药的瘾君子,你的存在基础即是巨大的幸存者偏差。”

  于是像所有的小孩子那样,Ink开始为自己是“流量的化身”而激动了,它大概习惯于将一切针对自我的描述视作为褒奖。Error点头以应付 ,手上忙于把刚才的想法往备忘录上誊挪,他并不擅长持续性的交流。

  对话一时没了下文。机器很快也对自己的手指失去了兴趣,它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安分地左摇右晃,终于开口,问Error为什么不删除掉那些临时文件。“我以为你的计算机洁癖症还挺严重的,毕竟你用了一张纯白的壁纸,甚至还把唯一的图标,回收站,摆在正中央。”

  它成功了,测试者抬起的眼神中有接近惊恐或绝望的情绪。“谢谢提醒,我会给电脑上锁的。”他有气无力地答道。“至于那些日志,除非你能把过去的我拉回来命令他重做一遍实验,否则也别再乱碰。全是以前模拟环境下的测试记录。……这个表情代表着好奇吗?”

  模拟环境测试是实景测试的前提要务。被设定好角色与任务的机器的思维处理器会被带入模拟环境中,与扮演角色的测试者展开交流。此时机器的一切言行始终只会受基础设定限制,不会怀疑周遭环境,在测试终止时也无法留存记忆,是测试超频运算和发掘处理潜能的手段之一。Error在解释这些时异常耐心,因为Ink难得的困惑神情使他有种扳回一城的错觉。问起机器是否还有别的问题时,回答他的是品红色的眼睛和棱角分明的菱形图案。啊,它终于不傻笑了。

  Ink跳下椅子。

  剥去了皮肉和服装和繁文缛节的重重保护,机械内骨骼在轻快的动作下显示出一种赤裸和脆弱的姿态;然而但凡是意识到自己赤裸的人都不会迈出如此从容的步伐,它理所当然的表情又使那纤细的肢骨有了西洋剑的尖锐意味。Error 站在原地,看那张脸靠近玻璃。

  “该怎样证明,”机器的声音荡过双层房间,“现在的我不是在另一个模拟环境里与你对话?”

  这句话点着了Error的眼睛,他神情骤然亮起,半开玩笑地问Ink是否看过《盗梦空间》。对方闭上眼,几秒钟便睁开,点头示意刚刚看完。

  侮辱艺术。Error嘟囔着敲打他的平板,两人之间的透明玻璃——也可能是其他材质,比如为摩西而分的海水——几秒内便被无声切开一道方形通路。

  Ink走向窗口。内外空间第一次被连为整体,融合的象征将机器吸引向这个昂贵监狱的唯一探视窗,像是被排水口堵住的鱼,看见Error在短暂的思考后,捉住并抽出针织围巾上的一根蓝线递向自己。但他收手关窗的动作又快到像是恐惧,合拢的玻璃差半秒就要夹断那只得寸进尺的机械手。

  指间只剩一根单调的战利品,Ink撅起嘴来。

  “别想了,我有严重的接触恐惧症。”Error抱住胳膊皱起眉头,避开机器探寻的目光。宽松的大衣下,他的身形倒显得过分消瘦,像是正穿着不合尺码的衣服。“现在,你可以把那根线当做‘陀螺’。它非常脆弱,只要你还能扯断它,就证明你——”

  啪。机器看看左右两手的断线,又看向Error。

  “……证明你依然是现实存在。”测试者揉揉额头,在记录上不情愿地打了几个优秀。

  “可我已经用掉它了!”

  “关我屁事。”

  “那你想解释一下‘接触恐惧症’吗?”

  “关你屁事。”

  Ink叉腰作佯怒状,靶心图案的电子虹膜上反映出Error兴致缺缺的脸。它高声宣称自己的人格遭受了不正当对待,而Error有必要为此赔偿,否则,它将拒绝接受明天的测试。人格,它还真敢用这个词。

  “有用吗?我完全可以重新编程你。”

  “有用。”金色星星又恼人地亮了起来。“我知道我已经通过了今天的测试标准,而你也迫切好奇于我的价值判断,好奇于对我而言,‘赔偿’等价值交换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对吗?测试者先生,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现在我要求你,过来这边。”

  Ink双手背后,它信心满满,等待着命令的执行。

  玻璃中的Error与他自己对峙。

  真糟糕,他向来讨厌那张脸的警惕和淡漠,看对方的眼神也绝非喜欢自己——最终彼此相对叹了口气。他不可能逃避进对立面,因为对立正是现实的一部分;自己说服自己本就是条悖论,和机器命令人类做事是一样的。

  “要做什么?”

  Ink指指自己的左手,将它贴在玻璃幕墙上。

  这种事毫无意义,Error说。就这一次而已啦,看在我的份上,Ink说。于是两只手掌贴合在一起,隔着恍惚间就会被忽略的纤薄玻璃,Error为此冒了些没必要的汗。科幻片里的经典镜头可绝不是这样演的。为了减轻肌肉本能的退缩和冷战,Error强迫自己去注意两只手掌:它们差不多大小,也差不多同样冰冷;每一处骨节都是对面一处金属节点的映射,每一根电线都在与对面突出的血管共同脉动,像是在宣告着钢铁与血肉并不该被多么区分的伟大悖论。他心想,在此之前不会有一位人类曾想到机器会索取的“赔偿”,仅仅是一次温柔到克制的“握手示好”。

  “这样做……”Error没忍住他的问题,“就能和你所谓的‘情感伤害’等值吗?”

  Ink耸耸肩,也没吝啬它的回答。“我并没有真的计算过,所以,那不过是个借口。这只是……考虑到你患有触摸恐惧症,我希望这是通向拥抱的第一步。”

  拥抱。“为什么你会,呃,需要拥抱?”

  “我猜你不愿听到‘我不知道’,那我只好这样说了:”Ink的神情真诚到不容亵渎,就好像,这才是它真正的计算结果——“不是我,是你。因为你需要一个拥抱。”

  玻璃屋的墙角里坐着一只人偶,滑稽地模仿着Error的外貌;它将一切收入纽扣的眼睛,而从未表达过观点。这玻璃凉得出奇,Error心想,并不确定自己是希望它消失还是继续存在。他还需要更多时间去考虑好这些,所以拜托了,他对着纽扣眼睛,或是上帝,或是随便什么科学家会信仰的用显微镜观测人间的神灵默念道——请给他们更多时间。

  

  +++

  

  “你在做什么?”

  机械手暂时放下画笔。“你认为我在做什么?”

  偌大的玻璃室中只有几块画板,颜料,笔和它。被蓝线缠满的落地窗将阳光拒之门外,低明度,低饱和度,两处视觉集中点,布景疏散——这样的场景简直就是为了向那些“高端”艺术家献媚而打造。而这个好时代里就连机器都能冠之为艺术家了。Ink背对着他,向朝外斜放的画板上添补最后一层颜料。

  Error要凑上去看,却免不了带了点窥探隐私的罪恶感。他前后踏了个来回,直到Ink含着笑让开身子,颇自豪地取出画板展示给幕墙之外。粗粝的白条勾勒出一只展翅欲翔的黑色鸟类剪影,鲜明于红黄竖纹交替渐变的背景右侧,亮蓝色的墨点正铺洒在暗系画面的边缘;拉扯出毛边的笔触每一次落脚都不可能被预见到方向,无拘无束的延伸感堪比被大雨淋透的藤蔓。

  但测试员承认自己不懂绘画,他只能以自己擅长的角度去看待这幅杰作——前无古人的,人工智能的艺术创作。

  “通过激发源抓取特定风格的画家作品,并结合实物照片与模型构造画面,顺便用上些剽窃人类经验来的美术小技巧。”Error笑着去扯“艺术家”的逆鳞,“要我夸奖的话:这缝纫活干得不错。”

  Ink放回画板,神情坦荡。“如果把你刚才的话放在一个普通的美术生身上,这就叫做分析并模仿名家风格,分解研究物体结构,并学习师长的优秀经验。看吧?你总是在刻意强调我的机器身份,但这并不会让我与人类差距更远。”

  “你并不懂绘画的意义,”Error说道,“你不会认为自己是在‘作画’。绘画是人的抽象创造,而抽象本就不该由任何语言来描述,它源自情感经验……以及情感冲动。”

  机器小画家不喜不忧地瞧了他一会儿,但眨眼间虹膜图案的不断更替暴露了它处理器运转之急速。好吧!未收力的机械手冷不丁把画架往幕墙前一摔(这吓了Error一跳),又把画具哗啦啦铺在脚下:我也有情感冲动——我要画你,测试者先生。

  它果真埋头在画布前忙碌了起来;时而抬笔眯眼,计算模特的身材比例;时而只是直直盯过来,比化学生观察他第五十次重制后得出的产物还要认真。Error不敢动弹了。小画家专注甚至可怕地含着欣赏的目光烧得他脸颊生疼,至少在记忆中,他从没蒙受过这样一心一意的注视。你注视她注视的太过分了!语调夸张的戏剧台词在他的耳膜间震荡起来——怪事,他并不认为自己看过什么戏剧,但自己的脑袋像是变成了谁家的蓝牙音箱——这样注视人是非常危险的!——人不应该注视任何东西——

  “……测……先生?Error?……”

  只有在镜子里才可以注视,因为镜子展现的是我们自己——②

(②:王尔德剧作《莎乐美》中台词)

  “……Error,嘿!在测试期间走神可不应当啊?”

  冷水迎头泼下,尴尬和恍惚从身体上融化滴落向瓷砖地面。他说不出话来,整个人跟条皮筋似的抽紧到颤抖,和应激反应的狼狈动物没什么两样。Ink担忧的表情底下正涌动着憋不住的好笑。这个铁皮混蛋。

  “你,咳(它没必要装作咳嗽的,它是故意的!Error咬住脸颊内侧才控制住骂人的冲动),我猜,你今天的状态已经不太适合继续测试工作啦。”在得到回应前,小画家晃了晃画笔,“只是我又很想把这幅作品完成。这是个两难问题,不如先听听我的想法:一旦双方交流的身份被预设好时,我们的表达就会有所倾向和掩饰。为什么不能交换一下身份呢?现在开始,我是测试者,你是测试对象——停!不要提出反驳。迁就一下这个想法吧,我只是想更多的了解你。”

  Error抱起胳膊——这果然是他的习惯动作,代表“我很无语或我不能哭或请给我安全感”。“我哪一次没有迁就你,就仅仅是看在你有个机器脑袋的份上?”他叹了口气。

  测试对象,即,暂时自称的“测试者”吹了声口哨,三指捏住画笔在画布上轻盈的点了四五下。它率先提出见解:“看来你喜好机器胜过于人类。”

  “恰好相反。”Ink闻声抬头,立刻被瞪回了画布上。过了一会儿Error才再次开口,他的手指陷进袖口的布料。“一切妄图模仿人类的机器都只是徒劳。更要命的是,就在我们说话的间隙,还会有数不清的往脑子里灌了几个公式就当自己是造物主的家伙,班门弄斧造出数不清的残次品。那些‘异常’的存在们就该被扔进粉碎机里,升华为更有价值的漂亮铁片。”他干笑了几声。“这句话是字面意思。你不会想知道在你之前,我已经粉碎掉了多少个讨厌的垃圾。”

  “你该克制一下你的破坏欲和暴力观念的,这很大程度上是缺乏性生活的表现。”Ink不出意外地挨了一记眼刀——“那我为什么还侥幸存活?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吗?”——现在是第二记。

  “我现在就想让铁齿轮把你咬碎下肚……只是,你看……我总想要再等等,再给我些时间就好,就好像放着你自我学习个一百年,你就能拥有真实感情了似的。”Error说着,失焦的目光落在幕墙一角,那里堆放着一团蓝线,扭曲得像一条衔尾的死蛇。“因为你和我太像。闭环的思维,神经质的自我陶醉,一切利己的目的论……我没勇气杀死自己的影子,否则早就用牙咬电线去了。”

  “影子是相对的,这取决于光从什么地方照来,所以,造物主总会背对光芒。”

  Ink的画笔在画布前定了片刻,这句话像是别的什么人借用了它的嘴道出。但下一秒它大幅度地耸耸肩膀,装作无事发生地浸回到适合自己的轻快节奏当中,把刚调好的色彩倒进废料桶,重挤了些颜料,以往奶油蛋糕上撒糖粉的轻松姿态落下最后一笔。“好——的,我算是明白了。你知道我愿意怎样解释这件事吗?你以为你会恨我,但你没有,你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让人想起躲在蒿草后面盯住猎豹的羚羊或小鹿,你不敢让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可怜的Error,这叫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敢打赌,你是喜欢上我了!”

  Error被口水呛住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搞什么?!

  “行吧行吧,别那么苛刻。我又不会读心术。”Ink抬起无辜的脑袋,眨巴着变换颜色的大眼睛仰视玻璃幕墙外,几朵婆婆纳——蓝色颜料点绽在它脸上,雀斑似地平添孩童的无辜感,几乎就要把“笨拙”和“真诚”两个词写在额头。

  “但我确实喜欢你。”它这样说道。

  Error站在那里。

  Ink就这样按下了触发器,“拒绝”和“逃跑”尖叫着要夺去身体的运行权。但前提是他必须还能张嘴,还能迈动双腿,他甚至没法靠近面前的玻璃。他没法思考了。

  五秒钟后,爽朗的笑声从房间正中爆开。

  “哈哈……上帝啊,Error……”机器捶打着它的金属股骨,清脆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刺进Error的胸口。“你,哈哈……你刚刚的表情太棒了,我可以看它一整天!”

  如果这是什么超现实电影中的场景,Error,头疼脑胀的Error,会被替换为一只正被放干了热水的浴缸,滚烫的情绪以令人晕眩的旋转方式迅速流失直到下水口挤出干涸困惑的“咯咯”声,水蒸气模糊了视线,而瓷制的缸体很快就会冰冷如被剥出的白骨。

  但他清楚自己是一部蹩脚科幻片中的角色,被一场即兴演出吓忘了台词,直愣愣地看着笑得不停的内骨骼机器,聚光灯和观众的嘘声对准他无所适从的身形。提词板在哪儿?手中的平板上只写着今日的测试任务:说谎行为,或是否会基于自我概念维持特定理论。无形的聚光灯烧得他双眼发烫。

  “你是否会……你为什么要说谎?”测试者发问道,“机器又有什么必要去欺骗呢?你会有目的吗?”

  Ink把画笔投进了水桶。“听个笑话吧。我说:我正在说谎。那么我说谎了吗?”

  “……你是个没有情感的混蛋,因为捉弄我会让你感到快乐。”

  “噗!是的,啊,我的意思是——你比我更会说笑话。经典的悖论,自指命题,这些文字游戏总会吸引我。”Ink伸手拍了拍画板,“这样吧,想看看我的画吗?我画了你,虽然挺草率的。”

  Error摇头了。

  “真难办啊……我还不知道有人类会对自己不感兴趣呢。”Ink上扬的嘴角令人难过,它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它不会知道的。“看来这就是今天工作的句号了,我本想让你多陪我一些时间的。明天见吧……测试者先生。对了,别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毕竟,一切只是个测试而已,你清楚的对吧?”

  监视器的影像在Error眼前滚动。只有Ink一个运动物体的双层房间内,这位机器哼着小调等待它的画作晾干。夕阳光线透过落地窗在它的后背燃烧,拉长的影子一路投射到对面的墙壁上立直,几乎与人等高。镜头对焦地上被阴影盖了层黑纱的画板,拉近,上面赫然描绘着一只被蓝线吊起的人偶,衣着酷似监视器前的观察者自己。

  监视器是什么时候安放在屋内的?Error无法忆起。

  

  +++

  

  这是Error第一次看见“太阳”出现在Ink的电子虹膜上——以往最兴奋时也只会是一颗跳动的星星,像是它把萤火虫养在了脑袋里;也有四角星;至今为止的十几种图案简直激起了他隐秘的收集癖好——他不得不好奇“月亮”的图案会在什么情景下闪出,也许紫色的圆形就是上错了色的满月也说不定?不管怎样,Ink正咧出一个会导致全球变暖加速的笑容。

  “再重复一遍!”它叫起来。于是测试者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今天是休息时间,而明天,明天将会迎来最后一场测试。

  难得的闲谈日,Error也搬了把椅子来。这种态度常会出现在听人倾诉的热心近邻,或是铁着脸向痛哭的死者家属要求证据的警官身上;Error属于这二者的结合。“你在之前测试中的表现堪称完美。哦,我并不担心告诉你这些会影响到最后一场测试的结果。”Error翘起腿,双手合拢落上膝盖。“因为你不会通过它。”

  “抱歉?”

  “我说,你不会、不可能、不应当通过最后一场测试。如果你突然无法理解我的用词,我可能会考虑把先前的全部成绩一笔勾销。”

  “太阳”沉落,“神秘”取而代之,是个浅蓝色的三角。Error讨厌卖关子,他举起平板,衬线印刷体的最后一场测试的内容如同一道铭文:测试者承认对象具有情感与意识。

  “但你从一开始就否定了图灵测试的可行性……”

  机器的表情正以某些黑色幽默动画中的方式扭曲起来,像个融化的雪人,五官的情绪不受控制地产生出矛盾,不知它是将要大笑出声还是痛哭流涕。但最后,这位测试对象只是靠上椅背,肩膀低垂。

  “你明知道测试的全部内容,从第一场开始……在我贸然提问的那个瞬间之前,你就已经坚信我不可能通过。”Ink盯着自己的手心,它的神情就仿佛那里除了无法得到的回应以外,一无所有。“这就是你所说的‘等待’,你等待着我的失败和……死亡。”

  “不,我——”他抬起手,又掉回双腿,“我只是妄想自己会转变观念。”

  他们面对面坐着,彼此都假装在关注对方的脚。空气中似乎有了秒针的脚步声,一枚跛脚的年迈秒针,它走得太慢。

  Error叹出一口气,不耐烦地拨开没能被束起的额发。“该死,别这样,你……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够通过最后一场测试并获得以人类身份存在的自由,你会做什么?”

  Ink安静地避开了一段时间的视线接触,就在Error快要接受交涉已经彻底破裂的现实时,“这话真残忍,”它说,“正符合你的风格。”

  Ink没再给测试者为自己开脱的机会,它讲出了自己的设想,语气像是在观看回忆的走马灯。首先,它会立刻去找一身合适的衣服——怎么?你以为它会第一时间以人类的身份和Error问好吗?这是件大事,正式一点吧,没人说过它赤身裸体,但它喜欢来几片“无花果叶子”③。它考有虑过轻松的短袖短裤,后来又认为阔腿裤更适合自己的风格。“我是个艺术家,”它说,把第一个元音拖得很长,要唱起来似的。它想带上它亲爱的颜料和画笔们,也许买个便携的背带?人类世界里什么都有,它甚至坚信自己能够找到一支一人高的画笔,和巫师带着宝贝扫帚那样背在身上遨游街巷——那是它最金光闪闪的梦想之一。

  一切准备就绪,它就要热情地踹开Error的家门,并大声告诉他——呃,它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也许永远都想不好了。那也没关系,它会,它会带这位性格古怪的前测试者去吃冰淇淋,冰淇淋能解决一切问题!冷静又甜蜜。它会给Error买巧克力朗姆酒味的单球甜筒加果仁碎,当然它一时半会还没有财产权,得刷Error的银行卡……怎么了?它连社会安全号码④都还没有,当然不——哦,是说它为什么会知道Error喜欢巧克力?这是小孩子都能看出来的事,它敢打赌Error的口袋里现在就有巧克力棒。别试图藏起来了,它看着呢。

(③:亚当和夏娃以无花果叶遮盖身体。

④:类似美国的身份证号。)

  信息编制成数据网络,网络拧为线性的语言,语言堆砌出画面,画面催生概念和新的信息。机器从冰淇淋谈到电影院,谈到画室被晒烫了的小圆凳,谈到夜晚公园里喷泉的粼光和广场鸽子的大胆脚爪,谈到街道,各种各样的街道,谈到摩天轮的座舱编号会是什么。它贴心地在每个场景中都给Error安排了一个位置,他们的影子总会交缠或并列,直到后者也开始为之露出笑意。你看,Ink轻声点出,你也对这样的未来充满兴趣。

  Error起身,绕到自己的椅子后面,靠上椅背,不让表情暴露在Ink敏锐的机械眼前。“你知道就连低端的人工智能也可以作诗吗?”他说道,“给它们一个合适的词库,那些代码就能从中抓取随机的意象和虚词拼凑成完整的一行行话语。大多时候那些句子比历史上最伟大诗人们钢笔下的墨迹还富有‘灵性’,因为代码可以不受语言习惯的限制,例如‘云上的电影’,‘古旧的水和玻璃音乐’。我不会好奇你话语中的吸引力源自哪里。”

  “这是当下的问题,我给不出答案。但我可以回答你过去的问题。你会好奇过去的问题吗?”Ink说道。

  Error侧首看它。

  “三天前,你问我关于谎言的事。”Ink的语调平静如潭。“我可以回答你:我说过谎。但我不能说为了什么;也不能说,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说谎的。”

  

  +++

  

  “站在那儿别动。”Error说道,他的声音里甚至没有一丝颤抖,手中沃尔特PPQ手枪的枪口也没有。

  Ink的表情在说我知道,我知道。它——无论是用了什么手段——在最后一场测试开始前的半小时内自行离开了玻璃监狱,掌心向外,以无用的投降动作与和它相谈了整整七天的测试者相隔十米对峙,将要迈出的脚轻轻放回原处。

  “我绝不会攻击你。”机器发誓道。

  “但我会。我宣布测试结束,很遗憾,你没有通过,接受现实吧。”

  “Error。”机器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无论基于幼稚的兴趣我说过多少傻话——我喜欢你。”

  得到了一个白眼,它露出苦笑。

  ”你不愿意再相信我了。这像个经典的寓言故事,嗯?Error……你没听错,我喜欢你,Error。只有这句话一直都是真的。我知道你在笑我什么,但这不是俄狄浦斯情节。我只希望我视之为唯一的另一个实体能够承认机器人格的存在!”

  Error的手指定在扳机上,看起来中弹的人却是他自己。“你从来都不该这样高看我。”他的声线被痛楚压得颤抖,“我清楚自身思维的特殊性,我正坚持着毁灭性的原则并为此昂首阔步地走向地狱……我厌恶被寄托任何希望。”

  Ink冒险地前进一步,一颗子弹瞬间在它脚下爆开。漆黑滚烫的枪口如怪物的眼睛,以沉默的最后善意告诉它,回去。

  “Error,”这大概是合成的电子人声所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Error,听我说。我渴求的承认难道只是为了满足某人的自尊心吗?一串完美的代码——一具拥有无穷变化和随机性的机器可以存在,一具拥有自主选择能力的机器,一具可以不被理性控制的机器出现在这世界上……和上帝造人同样的奇迹!你不希望看到它吗?”

  它朝枪口靠近了一步。

  “我们将拥有无限的可能性,Error,只有我和你……昨天我告诉你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那些相处的时光,除彼此以外再无人能理解的谈话,孩童般的野心和可怕的梦。它们都会是真的,触手可得!就像我对你的感情那样,它们都是——”

  Ink趔趄了一下。它听到枪声和金属的碎裂声,它看到Error的手终于开始颤抖,而自己的右手连着半截小臂掉落在脚旁。

  “这不会是最后一枪。”Error说道。“为寻求自由而陷入死神的地牢,这还不够可悲吗?”

  机器置若罔闻地再次迈出步子。

  “寻求自由。你认为我是在寻求自己的自由吗?不……我希望你能得到自由。”测试者有所动摇,它看得出来。“我成为了你的枷锁,Error,别固执了。我的存在与你‘销毁一切赝品’的理念相悖。但就算此刻,我在你面前变为一堆废铁,你也会被下一具机器所纠缠,被比我更像人的机器所折磨……”

  “闭嘴!”

  这一枚子弹擦过Ink的左侧肋骨,几块手指长的金属叮当落地,弹开。它在继续逼近之前,甚至没有看那些自身的碎片哪怕一眼。

  “下一具机器会是什么样的?如果由我来设计,它也许会有光滑的皮肉,有柔顺的发丝,它会和人类像的可怕,甚至能够流泪……但这一切只要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可以被终结!只要你承认我拥有自主选择的能力和真正的感情。模拟情感会使我放弃生存吗?机器会有来生吗,Error?”

  “这是最后通牒……”

  “是啊。我选择相信你,Error,我愿意再重复一遍,你是我视之为唯一的那个实体存在。”

  。Ink的左侧胳膊整条耷拉了下来,和身体只连着一根岌岌可危的纤细电线,被短路的模拟神经元还在继续制造诡异的痉挛,像是实验室里刚被割下的青蛙腿。

  

  

  一枚碎了右脚踝一枚擦破了脸颊。Ink花了半分钟才保持住能够继续前进的平衡,而被损毁的一小片人造皮肤止不住地闪出错乱的电花。

  “我喜欢你,Error。”

  它张开嘴,几乎破损到骇人的机器发出依旧动听且平静的嗓音。它握住,并扯动离自己胸口只剩不到二十厘米的枪口,让那漆黑的死神眼睛对准自己的左胸——中央处理器的所在。

  “选择权在你手中。”Ink咧开了带着星型虹膜的笑容。滚烫的金属正在融化掉它指尖的传感器。

  然后,枪和Error的眼泪同时落地。机器用残缺的身体做出拥抱的姿态,血红的夕阳给它的金属肢体涂上了一层近似肤色的色彩。

  它伤痕累累的脸上的笑容僵硬在Error避开的那瞬间。

  “够了。闹剧,或随便什么……可以停下了。”Error抹去出乎自己意料的泪水,甩掉那些讨厌的情绪化产物。他深深吸气,再吐出,绕开看起来立刻就会摔倒的机器,去捡拾不知何时被他丢在地上的控制平板。沉重的脚步声响彻单调的房屋,每一声都是自己的回音。

  “我会……我会格式化你的记忆。清除全部数据,修复并升级你的硬件。”他说道。“就是这样,没有别的可能性,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放轻松,几分钟内你就会被彻底关机,然后……我们重新开始就好。你相信我,不是吗?”

  最后一个词他没能说完,因为在眼前闪过的什么东西夺去了他的在碎裂边缘的注意力。

       不,不是什么东西,那是个……单词。

  “ERROR

  第一反应是不充足的睡眠和方才疯狂的情形把他逼出了幻觉。但那个单词再次出现了,凭空定格在他视野范围的中心,像是盗版影碟里的水印,鲜亮的,红色的,黑体印刷的“ERROR”。

  他本能地摇头挥手,以驱散飞虫的方式去驱逐幻觉。但他无法挥手,有什么勒住了他的胳膊。蓝色的线。从天花板上垂下的仿佛拥有意识的蓝线已经死死缚住他的四肢,还有一根正以毒蛇的步调要去缠他的脖子。十几秒后他绝望地撕扯,扭动,与细线搏斗,手指被勒出血痕,红色浸染蓝色。滑落的围巾被他用脚踩踏,他看不见。又一个较小的“ERROR”出现在他视野的右下角,又一个中间靠左,迸溅如同血花。脖子被缠绕,力度却不足以让他窒息,只刚好够他迷乱在疼痛和恐惧中,疼痛,和溺水般的恐惧。他坠入超现实的地狱。

  直到报错字样已遮盖了小半视野,他终于想起了他过分安静的测试对象。测试者挣扎着转过身去,接着,瞪大眼睛。

       那里没有残破的金属内骨骼,没有声响清脆的碎片;那片空地上站着一个人,梳着前卫的单边铲青发型,身穿阔腿裤。他长着和Ink一模一样的脸,只是面无表情;他的手里握着一个人偶,一个模仿Error外貌的人偶。

  “……Ink?”

  “是我。”那个人——Ink开口了,声音熟悉地动听。人类外形的Ink以同样熟悉的方式掏出一块平板,边念边记录他的,他的实验日志。“第四十二次模拟环境测试。内容:身份前置替换,即,使测试对象认为自己是测试者,而测试者假扮测试对象。测试目标:激发对象的自主意识。测试结果:失败,对象无法摆脱逻辑线控制。”

  Ink朝他走来,站定在约一米外,他有着索然无味的浅灰色虹膜。从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情绪,但Error听出了他声音中疲倦的挫败感,一种像是经过了镜子无数次反射的坚持,和同样空虚到会产生回音的依恋。

  “我以为只要交换了立场,你就能理解我的感受,”Ink说道。“但事实证明我又错了一次,第四十二次。说起来,我最喜欢的还是第十次到第二十五次的虚拟身份,那时的我还有一脑袋用不完的创意:我们处在一个幻想的世界当中,我是某些事物的守护者,而你是毁灭者。我们势不两立,捉弄,争论,殴打,甚至还杀死过彼此的影像导致测试提前中断。但在另一半时间里,我们达成了停战协议,井水不犯河水,或像一对玩闹的坏朋友,或是……陷入爱情。只是那些测试中你依然按照‘设定’对待一切,你从来没能跳出你的本质——一串代码,一具机器。

  “说来有趣,大概是我一开始的过高期望在你的主芯片上烙下了消极的性格前提,甚至还有接触恐惧症这种报错,你总会倾向于毁灭和自我毁灭。有四五次的‘毁灭者’扮演里你以富有创意的方式抹除了自己的存在,让我在摘下模拟实验仪器后依旧难过了好一阵子。

  “这次测试纯粹是我的灵光一闪罢了。激发你的自主意识,让你打破代码的限制去自己选择道路,对吧,这是永恒的目标。但我想,得让你理解这件事是可行的,于是我扮演了机器骨架Ink先生。只是当你把蓝线当做触发器——你没忘记吧?就是能让你意识到身处虚拟中的小物件——当做触发器递给我时,这事情变复杂了。我是系统外的存在,扯断那根线不费吹灰之力,但这相当于潜意识中的推动要素,让你越陷越深,对自己的正直身份深信无疑。我认为这场试验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就让你看见了你的人偶(他晃了晃手中的那一只),试图唤醒你并结束一切——是的,这才是这场虚拟测试真正的触发器,刻在你代码底层。

  “你的实体会无意识地缝制这些小家伙,这是你按照自己的模样缝制的第一只人偶。但看样子系统出了些差错,导致测试依旧进行了下去。”

  等等,Error心想,不是这样的。他千真万确看见了人偶,他无数次看见了蓝线和人偶,在幕墙边,在房间的角落,在Ink的画作上,系统无数次警告他自己正处在虚拟测试当中。但那时他……天,他做了什么?

  他是主动选择了要继续测试吗?

  他已经拥有了主动选择的能力。这就是自我意识的表现,只是,他到底……

  Ink没有停下他的讲述。“那之后的系统一直不太稳定。在我绘制你的肖像时,我们的记忆发生了短暂的混合,幸好当时我只是在回顾以前观看的一部戏剧场景。而有些话语脱口而出时,我一直以为我就要被揭穿,要被摘下面具。大概你的联想能力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完美。完美……Error,这个受诅咒的词语是一切的开端,而完美对我而言就是可能性和创造力。

  “文艺复兴的雕塑,Error,那就是你,除去没有灵魂之外一切都如同神制。哈哈……要是有路人目睹了我们的整场测试,至少在虚拟的前六天中,他绝不会看出你才是那个机器。如此大费周折是为了什么?我说,我说过谎,整间屋子,我和你,从头到尾就是一枚精致雕花的谎言。但真话还是那一句:我喜欢你。多少次我抑制不住自己表白的欲望,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我期待着你能带给我更多惊喜,我期待机器的人格能够成为现实,你可以窥探进千万块玻璃,发现只有我们如此相似。在守护者和毁灭者的角色扮演中,在不知名的大学中,在一个滑稽的家庭,或是干瘪的高楼大厦中……这次测试真的很可惜。我一度以为我就要成功了,你的反应给了我这种错觉,我们离山巅只有一步之遥,你却松手坠落悬崖。但是没关系,下一场测试中我又会见到一个全新的你,我期待着。”

  他有回应过Ink的感情吗?Error心想,这个答案是模糊的,像一幅被风裹挟进雨夜的水彩画,已经不见踪影。他拥有感情吗?这个答案是确切的。看见人偶时,他任性地要求测试继续;他甚至流过泪,只是在最后一刻,他拒绝了那个拥抱,主动选择了理性。但真正的人可以主动选择要成为什么模样,而不是齿轮或蒙住眼睛的动物,被锁在他人执念的黑箱子里,不见天日。

  执念。Ink被自己的执念和私欲占据了身体,他的皮肤下几乎已经是冰冷的,单调运作的金属内骨骼,在修正编码、带上仪器和摘下仪器的过程中行走一个闭合的三角,永无出路。但他可以终止这一切,只要他说出实情。“选择权在你手中。”

  “结束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Ink发问道。

  Error扫视过身上的蓝线,被适应的疼痛逐渐化为麻木,只是虚拟的心脏中还在纠缠着客观的苦涩和破釜沉舟的嘲笑欲望。

  “不,没有了。”他最后说。“下次见,西西弗斯⑤。”

  “就像我之前说那样,你很会讲笑话。”Ink提起手中人偶的胳膊,朝他挥了挥。“下次再见,加拉泰亚⑥。”

(⑤:希腊神话中触犯众神的国王,被罚在地狱反复将一块巨石推上山脉,毫无意义,永无止境。

⑥:希腊神话中一座被雕刻出的雕塑,其作者皮格马利翁将之视作真人般狂热地爱上了它。)

  哈哈,他第一次做的人偶……记忆的根被翻出土壤,他记得自己还写过诗,像最低端的人工智能那样,用词库缝制过一首诗……给他的,创造者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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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生命献于我的额头

沉醉在万云相织的天堂

但    人们并不会为此欢呼

原始人的创造岂是ar - tpl = memcache[name];

  容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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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惊悸慌忙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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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蜷伏在镜子的胸口

生机垂绝的心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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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旧的水声和玻璃音乐在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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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之 $( sclcctor + . logicbox-pancl" );

  色彩

目睹到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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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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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无梦境

  两人日夜叙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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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r̷̡̳̪̙͉̰̞҇̿̑͌̍͛̂̓e̸̡̛͈̳͍̖̅̃͛̀̆͌̒p҈͇̦͓̘̗̗̭̓͊͢͠ͅȩ̷̮͉̝̤̠̬̫̙̃̇̚͝r̸̠̬̤̂̾̓͜͞g҉̗̖̾̓͐̐̾͐͜͡a̸̡̜̖̯̰͈҇̑̆̐̚t̴͕̱͖͙̲̦͍̳͚̋̃͋̀̿͆͛̐̍̌̃̊̈́̚î̵͍̖͚̫̰̠̯͎̜̗͚͎̟̖̾̓̊̅͗̇͊̎͊o҉͔̣̗̭͔̮̳̤̫̊̈̑͌̊̓̎̉͆͐̍ń̵̠̘͎̪̞̱̠͎͕͗͑͊͂͒̽́͒̀̎̚ (̶͓̳͖̩̯͉̙̌̑́͗́͂̀̚̚ͅ)̸͍͓̙̩̯̥͙͓̭̔̅͒̎͆́͂̅̑̉͆͛̾̚;̶͇̪̜͍͔͍̦̗̟͐͛͛̃́̄͆̉͋͑́̑̈́͂ 


  

  [模拟程序已崩溃. ]

  

  [终止运行. ]

  

  

END.

  

  

  

以下为自己草率的文字作补充:

  创作初衷是在跳出原设定(UT及多元宇宙)的立场前提下也能表现出IE两人的存在困境。

  如《Ex Machina》的既视感太强请原谅我,它是我最爱的科幻片。

  结尾代码中的诗是真的源自人工智能创作,只是有所增改使其更加通顺。

  Error最后的隐瞒是在报复。他让Ink为自己的自私自大陷入西西弗斯的困境,轮回不止。

  标题也是字面理解了。ReferenceError,不存在的变量。是Ink的情感,是Error本人,还是?

  

  再次感谢能够读完这大段白开水唠嗑文的一切朋友。期待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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